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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章 千裏命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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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章千裏命駕

回到寢宮,沈安頤氣不打一處來。跟隨在側的采棠覷著她青白不定的臉色、如有殺意的眼神,止不住地擔心,今日之事不是小事,若發作起來,又不知殃及多少池魚?她想了想,便遣開了其餘侍候的人,扶沈安頤坐了,在她腿上鋪好蓋毯,捧過手爐來與她說笑。

“韓大人也太莽撞了!”她先開口,責罵了韓子墨一句,硬中帶軟的口氣,“仗著自己是股肱之臣,誰都不怕得罪!若不是陛下愛才,誰能慣得他這麽不知天高地厚?”

沈安頤不吭聲。采棠既已罵了,她也就沒必要再罵一遍,不然倒跟小孩子哭鬧拌嘴似的,便只嘆了一口悠長的氣。

采棠瞅著她心情平穩了些許,便轉身去取茶水。

“不過也能料想。韓大人是法官,想的必定是‘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’,他就是認死理!”她一面說話,一面端上茶盤,“皓月不與螢火爭輝,君人者何必與臣子一般見識?”

沈安頤冷哼一聲,接過茶盞淺抿一口:“本王自不與他一般見識。不過他入朝這麽多年,脾氣竟是越磨越臭,也真可怪得很。”

采棠笑笑,候她臉色緩和下來,方道:“韓大人執拗性傲,卻也不失為社稷臣。木有木的用處,釘有釘的用處,若因為釘子戳手就扔了,將來要用的時候,恐怕一時半會卻找不回來。”

沈安頤揚眸向她看去,忽的莞爾。

“可惜本王不是個男子,否則便封你做王後,想必六宮清寧,家齊國治。”

采棠一笑俯首:“陛下說笑了。”

自然是說笑。采棠心裏明白,就算陛下是男子,王後的位子也輪不著自己來坐。更何況伴君如伴虎,與其提著腦袋和三宮六院爭風吃醋,她更願找個一心人比翼頡頏,那些名位尊榮卻是無所謂的。

正說話間,忽有內侍入殿。

“啟奏陛下,容國陸相國求見。”

沈安頤還未答話,便聽采棠笑叱:“說什麽胡話?容國在哪兒?我們哪有個‘陸相國’?”

那內侍一楞,旋即反應過來,趕忙叩頭:“是!奴婢失言!奴婢該死!”

“好了。”沈安頤揮手,“叫他進來吧。”

陸叢拜入殿來。

此前沈安頤只見過此人一回。彼時容國南部重鎮已被昭國占領,容王委命陸叢前來臨臯議和。國相為使,可謂隆禮,何況依著原本的計劃,沈安頤也並未打算一口吞下整個容國,便許以罷兵,轉而謀劃對付連越。陸叢不知實際情由,見她答應得爽快,只當自家身價不菲,等到之後沈安頤欲取奚陽,與他通氣時,便怕賣得賤了,於是有那一番游移搖擺的好戲,誰知竟惹惱了沈安頤,今日來覲見,便恭敬了十分。

沈安頤倚坐榻上,候他參拜完畢,笑道:“陸大人久見了。此番你助本王成此大功,本王真不知該如何謝你。”

她語氣親善,態度和豫,陸叢見狀心下稍安,忙道:“這都是陛下英睿,算無遺策。臣豈敢當陛下之謝?雷霆雨露皆是君恩,臣能為陛下效力,實乃三生之幸。”

沈安頤打量著他,暗道此人雖是攜貳之輩,說起話來倒著實順耳,看這進退儀容,也真不失宰相風度,可惜是個靠不住的。她看看眼前人,想到韓子墨,心想這二人真是兩個極端,要是能糅一糅就好了,既忠正又識趣,婉順通變而又貞亮不移……當然了,世事難兩全,很多時候只能取其一,能兩全的都是稀世奇珍,歷來少有,只好做夢去!想到此,心頭驀然一省:這樣“糅出來的奇珍”,可不就是……

那個名字在她心間如一道飛光掠過,此刻畢竟無暇細想。陸叢的來意她心知肚明,無非是商量他的“酬勞”——對陸家等容國士族的處置。容國的土地好吞並,可容國那些大大小小的貴門卻不好消化,昭國好不容易才變更了舊制,擺脫了士族門閥對朝政的把持,當然不能再走到回頭路上去。

“容國才士濟濟,本王素有耳聞。”沈安頤緩緩道,“只是昭國自有用人之制,即便是本王,也不能罔顧國法。你可明白?”

“臣明白。”陸叢謙恭俯首,“入鄉隨俗,用人之事但憑陛下處分,臣等能得薄祿養身糊口,已是陛下天恩。只是另有一件,還望陛下恩準。”

“何事?”

“昔在容國時,已開士族入市之禁,他們之中頗有些人,做此經營已成風習,望陛下恩準他們照舊從事,不奪其資,不問其罪。”

沈安頤一想,這倒不算什麽大事,若是用一點市利就能將這些人安撫住,穩定朝局,卻是樁便宜買賣。便笑道:“陸大人多慮了。只要他們安分守己,不幹犯國紀王法,本王怎會奪資問罪呢?除此之外,本王還另有良田美宅賞賜於你,你可不要嫌本王小氣。”

“臣不敢。”陸叢跪地叩首,“謝陛下恩典。”

數日之後又有邊報送到,仍是曇林那邊的麻煩事。眼下戰火方熄,昭國元氣未覆,即便要收曇林,也得候過一段時間。便只令加強戒備,就近調撥了一支駐留容國的兵馬以為援助。放下筆硯奏文,沈安頤合起眼皮躺進椅子裏,覺得有點無聊。

想當初自己年少時,學習治國之道,倒新鮮有趣得很,雖有師長的期盼,卻總不免帶了點玩心。真是此一時彼一時,事物不見得有多少差別,只是心境易換。

她睜開眼,看向禦案的另一頭,那裏擱著幾本舊書,原是拿來放在手邊解乏消閑,奈何雜事太多,已許久不曾碰過了。

她翻開書,指尖觸碰,是記憶中熟悉的質感。頁角微黃,映在同樣泛黃的燈火下,卻也體味不出多少陳年舊韻。視線上移,行行墨跡間,題寫著俊秀的小字。彤管細毫,是誰留下的箋註?芳言清語,是誰落下的眉批?

她的心潮頓時湧動了,說不清是高興,還是傷感。一面覺得很快樂——挑燈對案,千裏同心,書墨如新,十載共情……這是怎樣的君臣知己呵?得此一人足慰平生。一面又覺得難過——那同窗課字,共研經史的日子一去不返,她只能對字徒嘆,對書吊影罷了。

她輕輕擡手,茫然地撐住額頭。良久,她放下書卷。

“來人。”

內侍應聲而入:“陛下。”

“給我備馬,要最快的。”

“是。”

燭花畢剝綻開,紅焰微微一抖。夜風過窗來,拂落滿卷思緒。

江山有歲序,塵勞無盡時,總有挑不完的重擔,總有斷不盡的公案。但在這月白風清的夜晚,我唯一想做的事,只是見你一面。

一夕明月,無邊夜雲。

萬裏長風越山度水,穿林打葉,驚棲鳥,過曲巷,涉清溪,踏瓊瑤,縈回雲際,飄降天階,終於落定在小園前。

梁燕已去,松檜成蔭。蘭堂漏轉,燭淚如線,暖黃的柔光漫出窗欞,在窗紙上投映出一道寂然人影。

隔墻竹影動,知是故人來。

“陛下怎會到此?”

“大道去我久,良臣亦不居。”

“陛下賢名遠播四海,微臣身在郊野,亦常有耳聞。何愁良臣不附?”

沈安頤不答話,只是久久凝視著窗紙上的人影。一段月光落在她的肩頭,悄然滑下,滑過她衣上的細褶、她裙畔的竹葉……終於投落在地,碎作一地殘螢。

“豈無他人,念子實多。”

願言不獲,抱恨如何!

房門輕輕打開,步出熟悉的俊逸身影。

沈安頤凝望著她,覺得這人的模樣像是分毫未變,山也會崩,水也會竭,日有時昃,月有時缺,唯獨她的樣子,卻是萬水千山終不改,星移鬥轉終不滅。

那人輕輕躬身,晚風揚起她素白的衣角,飛羽一般明潔。

“臣上官陵參見陛下。風寒露重,請陛下入內稍坐。”

室內布置清簡,沈安頤方入室,便聞到似有若無的幽香。

“你焚的什麽香?”

“沒有焚香。”上官陵略覺奇怪,“有香麽?”

這便說不出個結果,沈安頤只好笑了笑:“看來你是久居蘭室,不聞其香。本王可是一日不見,思之如狂。”

上官陵微垂了臉:“陛下萬金之軀,須得多加保重。”

她親自斟了兩杯茶,將其中一杯端到沈安頤面前。沈安頤低頭看了看,尋常的青瓷圓杯,通體無一絲紋飾雕鏤,只是本自瑩潔,縹碧流光,令人想起雨後初晴的天色。

“你若怕我累著,何不回來幫我?”沈安頤微嘆,“我知道你不為利祿,不求顯達,但就算是為了你的志業,為了蒼生福祉,你也不肯重歸朝堂麽?”

上官陵聽她語氣誠懇,深有憾惋之意,不禁心頭一軟。

“陛下厚恩,臣感激不盡。”她輕聲道,“可微臣答應過先王,一日立於朝堂,便一日不可洩露真身。自從還鄉,臣已脫去官袍,換回羅裙,外頭不少人都已知曉微臣實為女子之事,如何再還朝堂?縱有陛下恩典,也難免群臣非議。”

沈安頤一時無言。這也真是一樁麻煩,若要起覆上官陵,是叫她仍扮男裝呢?還是以女身示人?若扮男裝,機關已洩;若示女身,豈不是滿朝大嘩?這倒不是女子能不能為官作宰的問題,而是舊賬要怎麽算的問題。想起韓子墨那鐵板似的臉,她的額角仿佛又在隱隱作痛。

“有一件事,我正覺疑惑。”她吹了會兒茶水,沈吟發問:“是王大?還是法大?”

“‘道大,天大,地大,王亦大。’不聞法大。”上官陵道,“不過法與道有關聯。但法畢竟不是道。”

“哦?”

“法是器呀!”上官陵見她面露迷惑,只好再解釋一句,“法的條文都是很具體的東西。”

沈安頤終於明白,心下覺得滿意,點頭道:“這樣看來,王比法大。”

“這也分情況。”上官陵端詳著她的神色,已覺出這話問得有些來由,“要看王是行道者還是執器者。倘若僅僅是執器者,也就並不比法大了。”

沈安頤思量片刻,略帶不解地擡頭:“可是,道也有很多種,有王道,也有霸道。這又怎麽算呢?”

“陛下說得是。”上官陵微笑,“道不同,所生的法也就不同。法的形式取決於道的質性,法的實質取決於道之所求。”

沈安頤皺了皺眉:“聽你這麽說,似乎這兩者其實是一回事,只是層次不同,上一層的法就是下一層的道。”

她飲了半杯茶,又道:“你既不肯還朝,那可否給我薦幾個人?眼下事務紛擾,本王一人頗覺力不從心。我一直虛懸相位等你回來,許多事只好親自處置,多忙了幾倍不止。”

“陛下這又何必?”上官陵失笑,“該怎麽選用任人,就怎麽選用便是。”

“那也要有的用。朝廷雖不乏才士,但合適的相輔之才從來少見。”

“這倒也是……”上官陵思忖著,“不知陛下覺得梁懸黎如何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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